一蓑烟雨

【羡忘】绕树三匝（13）

夷陵老祖在线怒怼仙门百家

13

        不夜天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小世家齐聚，人人皆为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之色。金光善缓步走上祭台，三拜神位，大声道：“今夜，诸位豪杰齐聚于此，歃血誓师，共伐妖魔魏无羡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夷陵老祖魏无羡，不念云梦江氏养育之恩，刺伤宗主，叛逃江氏，是为不忠！不顾屠江氏满门之血海深仇，包庇温氏余孽，是为不孝！杀害子勋，重伤我儿，于乱葬岗又杀我仙门中人无数，是为不仁！弃正道，修邪术，纵妖孽，炼邪物阴虎符，为害一方，是为不义！不忠不孝，不仁不义，无容于天地之下，人人得而诛之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话音一落，群情激奋。众人皆举手中长剑，齐声高喊：

        “誓杀魏无羡！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誓杀魏无羡！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哈哈哈哈哈哈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一阵笑声刺破了黑夜，众人大惊，忙抽出剑来严阵以待，遥望见一人正坐于大殿屋脊上，抬起手鼓了鼓掌：“好一张伶牙俐齿，好一个不忠不孝，不仁不义，说得好啊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魏无羡……是魏无羡！！”

        魏无羡转了转手中的笛子，扫视了一遍底下人群，没有看到那个身影。而后他死死盯着蓝曦臣，蓝曦臣察觉到他的目光，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。

        看来蓝湛和阿苑没事……

        那这最后的一点念想，也可以放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魏无羡！”一人站出队列，“你竟敢出现在此？！”

        魏无羡瞟了他一眼：“哟，姚宗主！近来睡得可好？阿萋姑娘有没有回来看看您啊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姚宗主想起这几天的日日噩梦和家里不断出现的死鸟尸体，一下子白了脸色：“是、是你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又一人站了出来：“姚宗主，不必同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多话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位小友有点眼熟啊，叫什么来着？”魏无羡敲了敲脑袋，恍然大悟，“噢，这不是在火烧云深不知处的时候，出卖蓝氏的苏涉苏道友吗？若论背信弃义，您也是把好手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！”

        金光善大声道：“魏无羡，你别太嚣张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慵懒而暗藏杀机的眼神暂时放过了苏涉，又转回到金光善身上：“金宗主！正好我有话想问问你。明志笃行，言出必践，可是你兰陵金氏家训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正是如此！怎样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么，口口声声说只要温氏姐弟去金麟台请罪，这件事便就此揭过的人是谁？最后把温情一族上上下下全灭的人又是谁？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一码归一码！穷奇道截杀，你屠我兰陵金氏一百多弟子，这是一码！你纵温宁行凶，这又是另一码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呵呵，”魏无羡连假笑都不愿再维持，沉下脸来，“穷奇道截杀，截的是谁，杀的是谁，主谋者是谁，中计者又是谁？归根到底，先来招惹我的是谁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要杀我，就可以不顾忌地下死手，但我要自保，就不能伤及这个不能伤及那个，我死了算我倒霉，是吗？！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站起身，冷眼睥睨着底下的人群：

        “背叛师门，可为不忠？违逆祖训，可为不孝？牵连无辜，可为不仁？两面三刀，可为不义？

        “堂堂仙门百家、正道名士，不忠不孝，不仁不义，我是不是也可以替天行道，把你们诛杀干净啊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话音未落，一只羽箭突然破空刺来，正插在胸口，魏无羡一下子变了脸色。他一把拔下箭，急忙摸出怀中的小布包，哆嗦着打开来看。

        里面是一颗莲子，一颗在箭矢的冲击下已经破碎的莲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是那一日，唇上的触感彻底消失后，他疯了一样的翻遍狼藉破败的乱葬岗，找到的最后一个带着蓝忘机的气息的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射中了，射中了！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射的好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叫好之声此起彼伏，没有人发觉夷陵老祖彻底变得血红的眼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哈哈哈——唔呃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刚刚还难掩得意的射箭之人突然瞪着眼睛倒了下去，心口赫然插着自己方才射出的箭。叫嚣的人群一瞬间如死水一般冷了下去，随后爆发出更加激烈的讨伐声：

        “魏无羡！你居然下此毒手，你还有没有半点良心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他不是人，他就是个背长黑翅的妖孽！妖魔鬼怪，何来良心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果然，妖族就该诛杀干净！我辈不诛尽妖邪，枉为仙门中人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除此妖孽，夺阴虎符！！”

        闻此言，魏无羡仰起头，放声笑了出来：“呵呵，哈哈哈哈哈哈，你们终于把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抬手打了个响指，黑压压的鸟群忽然从四面八方飞来，遮天蔽月，强烈的压迫感使人群的声音又弱了下去。魏无羡拿出阴虎符，开始把玩起来：“阴虎符就在这儿，来拿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众人鸦雀无声。

        魏无羡冷笑一声，红着眼睛大声质问道：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敢吗，怕了吗！

        “攻打不夜天的时候，你们对我毕恭毕敬。一旦我不同你们一路了，不为你们所控了，你们就寻找一切机会对我喊打喊杀！

        “生而为妖，非我所选，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用妖力做些什么，我究竟有何罪？是妖就活该被围剿，被诛杀，被做成药引子还要感恩戴德，谢谢你给我们下辈子积福吗？！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口中的仁义道德，不过就是非我族类，其心必异；非我所用，其道当诛！”

        群鸟高亢的鸣叫一声接一声地响起，底下的众人聚成一团，战战兢兢地看着头顶的黑云。魏无羡刚想嘲笑一番，忽然感到脑中一瞬间的剧痛，仿佛有人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，让人喘不过气来。阴虎符也突然躁动不安，不停地抖动，几缕怨魂不受控制地自己跑了出来：

        ——魏无羡，你要失控了，放我们出来吧！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别挣扎了，逃不掉的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——既然你不帮我们，就只好先对你下手了嘻嘻嘻嘻

        阵痛过去，魏无羡解脱似的笑了一声。

        早在刚开始修习鬼道时，他就想到过万鬼反噬而死这个结局，看来命定之日便是今天。

        也罢，反正世道不容他，他也不愿再同这个假仁假义的世道纠缠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魏婴！”

        魏无羡的笑僵在了脸上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蓝忘机落在屋脊上，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，日思夜想的双眸望着他：“魏婴，停下吧，你会受不住的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蓝湛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蓝忘机从来没有这么紧张慌乱过。方才魏无羡的不对劲全被他看进眼里，聪敏如他顿时推断出了十之八九。他嘶哑着嗓子说：“停下吧，魏婴，别拿你的命去赌！我可以帮你，让我帮你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可是，一切都已经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魏无羡一动不动地看着蓝忘机，只想把这个身影深深地刻入脑海，刻入忘川水孟婆汤也洗不去的魂魄深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蓝忘机！之前你在乱葬岗护着魏无羡就算了，到了现在居然还和他纠缠不清，真是枉为景行含光之名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这种时候，居然还敢出声挑衅，胆子不小啊。

        魏无羡阴森森地瞟了一眼刚刚说话的人，脸色晦暗不明。蓝忘机没有理会方才的言语，只是紧紧盯着魏无羡：“魏婴，听我说，我已经找到办法，可以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含光君，”面前的人轻笑一声，对他冷冷地说，“我虽然人人喊打，但好歹也是个有格调品味的魔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‘滚’这种字眼儿，别让我再重复一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像一把冰锥，将蓝忘机钉在了原地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张了张口，还未出声，就感觉一股力道打在自己胸口，震得他没稳住身形，径直栽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忘机！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蓝曦臣立刻冲了上去接住了蓝忘机，平日里的温润和煦荡然无存，怒吼道：“你在干什么！你这是拿自己的命来胡闹你知不知道？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兄长，”蓝忘机调息了一下，抓住蓝曦臣的手臂，“他没伤我，只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只是封住了他的全部妖力。

        话还未说完，蓝忘机便看到一众走尸动了起来，顿时睁大了眼睛，一掌拍开蓝曦臣：“兄长小心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傀儡走尸一波接一波涌出来，与玄门百家打成一团。然而之前震慑众人的群鸟却没有加入争斗当中，而是飞入人群，辟开了一条路。魏无羡飞身跃下屋顶，沿着路慢悠悠地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路的尽头，是不夜天的悬崖。

        每踏一步，都离死亡更近，脚底像是踩在刀刃上。魏无羡强忍着越来越沉重的不适感，一步一步走着。他站在悬崖边上，拿出阴虎符，看着狼狈不堪的百家轻蔑地笑道：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就是阴虎符吗，我给你们！”

        一道弧线划过，飞入人群，一时间好像一捧饲料丢进了猪圈，众人一哄而上，方才还一致对外的刀剑此时都向“自己人”砍去，欢呼与惨叫交替迸发，不绝于耳。魏无羡觉得这场闹剧实在无趣，干脆抬起头来，望着四方冲他滚滚而来的阴魂怨气。

        时间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魏婴！”

        魏无羡展开双臂，毫不犹豫地向后面地虚空倒了下去，漆黑的羽翼从后背展开，却没有动作，只是安稳地张着，昭示了乌灵最后的尊严。

        多讽刺啊，他第一次毫无顾忌、自由自在地舒展自己的翅膀，不是为了飞翔，而是等待坠落。

        玄武壳中的那位先祖，是否也是这般张开双翼，等待无力心死的自己坠入深渊。

        魏无羡不怕死，甚至早就盼着死，只是——

        “魏婴！！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个伏在悬崖边上，慌乱绝望，徒劳地伸出手试图抓住他的身影，还是刺得他眼膜生疼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蓝湛，对不起。

        忘了我吧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魏无羡闭上眼睛，等待恶咒尖叫划破他的耳膜，血腥尸臭挤满他的鼻腔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，为什么，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木料香气？

        整个地面突然开始颤动，轰隆隆的声音仿佛春雷的呜咽。千万年来从未养出过任何生灵的不夜天崖壁突然被贯穿出一个大洞，粗壮的树干如出海的盘虬卧龙一般，以令人惊恐的速度迅速生长。青苗抽生，枝桠岔开，又像一双温柔的手，将坠落的飞鸟护在掌中。

        魏无羡瞪圆了眼睛，死死盯着那个人，大声喊道：

        “蓝湛！你要做什么？！”

        下一秒，不夜天的悬崖就在他眼前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粗壮而沉默的棕木。大手合上掌心，竟是将魏无羡牢牢包裹了起来。他恐惧地感受着杀气腾腾的阴魂越来越多、越来越近，最终凶狠地撞了过来，面前的枝干瞬间碎成粉末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、不要，住手，住手啊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几缕怨气钻了进来，还未开始嚣张，后面的怨气就被新长出的树木再次挡在了外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蓝湛，蓝忘机！停下！求你了，放我出去，蓝湛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正如魏无羡对蓝忘机的祈求分毫不应一般，玉兰亦无视了飞鸟的哀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蓝湛！我求求你，放我出去！”

        魏无羡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——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要，快停下！停下啊蓝忘机！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无数青芽枝干在他面前生长，粗壮，枯死，化为齑粉，随风飘逝，再生长，再枯死——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给我滚开，滚开！别碰他！别碰他！！！”

        锲而不舍，循环往复，帮他挡下了所有怨毒的撕咬啃噬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蓝忘机！蓝湛！！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蓝湛！！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蓝湛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，怨气渐渐平息下去。魏无羡嘶吼得精疲力尽，喉间全是鲜血与眼泪的腥咸。他蜷缩在树洞里，像一个初生的婴孩般，脑中一片空白，只是努力地贴在树干上，细细嗅着草木的暗香，指尖不停地抚摸着青木的纹路，仿佛这样就能再摸一摸那人的脸颊，闻一闻那人的发香。

        忽然，一个淡蓝色的光团从树干里冒了出来。它在魏无羡眼前绕了两绕，又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干裂的嘴角，轻轻地碰了一下，最后飞向魏无羡的丹田，融进了身体里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股久违的暖流自丹田而发，魏无羡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。他好像听见那个声音温柔地说：

        “魏婴，睡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蓝曦臣慌张地冲上悬崖时，蓝忘机的身体正倚着避尘，慢慢地滑坐下去，后背上的戒鞭伤已经尽数崩开，一袭白衣被血液和尘灰染得深红。他狼狈地扑过去，抢在蓝忘机倒地前将人揽在怀里：“忘机，忘机？醒醒，你看看兄长，忘机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蓝忘机费力地睁开眼睛，轻唤了一声：“兄长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蓝曦臣大喜，急忙为他输送灵力。可是输进去的灵力好像都随着血液流失了一般，丝毫没有挽回蓝忘机愈发苍白透明的脸色。他不死心地继续尝试，忽然又听见蓝忘机低声说：

        “哥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直到此时，蓝曦臣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。那一声“忘机任性”，竟是为了这一刻。

        自己最疼爱的弟弟，早就做好了为那个人牺牲一切的准备。

        蓝曦臣深吸了一口气，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，柔声说：“阿湛，别睡，叔父快到了，叔父一定会有办法的。阿湛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蓝忘机已经听不清兄长在说什么了，含混地应了一声，迷迷糊糊地想：原来人死之前，真的能看到自己的一生。

        眼前是不断交织变幻的影像，哥哥，叔父，父亲母亲，还有那个鲜活的少年。少年带着明艳的笑，向清冷无波的寒潭中掷了一颗枇杷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泛着酸甜的涟漪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告诉少年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一次罚抄家规，不仅是因为你喝酒翻墙，还因你惹得我意乱心烦；

        藏书阁那次，我不但偷偷敲了你的头，还故意没告诉你鼻子上沾了好一大块墨；

        你为绵绵挡下烙铁，我知你做得没错，但还是觉得不高兴；

        后山的兔子长得太快了，已经成了一大群，我养不过来了，很想让你帮我养；

        那支曲子，它的名字是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——“天子笑！我分给你一坛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——“什么事都不要逞强，要不，我背你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——“蓝湛，借你抹额一用好不好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蓝曦臣仍未放弃，蓝色的灵力几近耗竭，却仍然固执地涌入那个轻飘飘的身体。忽然，他听见弟弟没头没尾、很是温柔地说了一句：

    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下一秒，避尘坠地，拍起一抔尘土。怀里的重量瞬间消失，化为点点荧光，四散于天地之间。

        天亮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迟来的朝晖之下，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棵枯死的大树。默然而立，每一个干枯的枝桠都固执地冲向苍穹，像一座指天诘问的墓碑。

TBC